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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即苦痛。无苦痛者亦无爱。

【曹陈曹】无上悲心

之前写的扩展了一下。



远离一切有,圆满无上悲。

 

 

1

 

陈宫在基层摸爬滚打好几年,总算混了个小县丞当。新官上任,他正襟危坐了三天,第四天,下属问他打不打牌,他说行。打了几月牌,许多人私房钱流失格外严重,陈宫便开了个小会集体推敲一番,认为一局牌时间太短,一天玩太多轮,重复无聊不说,输钱也快。于是商定改打麻将,翻桌慢些。

 

这天下午他们照例支起麻将桌,陈宫摸了三回牌手气都不好,劲头上来,把日供的一盒子烟提早抽完了。有个年轻的下属插嘴:“陈先生你抽啥子烟哦!这牌子焦油含量高,爽是爽了,死得快啦。”

 

“我死得快好给你们腾位置啊。”陈宫不恼,叼着最后一根烟,“啪”一下把输的钱推给赢家。

 

“陈先生要么试试我这款?”赢家说,“嘿,我儿子藏的给我发现了,他们年轻人的什么‘爆珠’,味道还不赖呢。”

 

“等等,等等。”陈宫专心致志地将牌拢到自己面前,“这圈打完好吧?事不过三,我总不能一直——”

 

偏这节骨眼儿上有人来报:“陈先生你到牢里看下。”

 

“哟,都快下班了,什么犯人都明儿再审呗。”房间内云蒸雾腾,熏得他太阳穴突突跳。那人站着不动,说:“抓着曹操了。”

 

陈宫“啊”了一声,下属先激动得把椅子踢倒了,一屋人都挨过官场的苦,养成一肚子不敢言的好脾气,这会犹豫着彼此不开口,但交换了眼神明白,这可是大笔的进账。曹操刺杀眼下权势滔天的董卓董太师未遂,逃离洛阳,四方重金通缉,没曾想落到他们这帮衰仔手里来了。陈宫站起来敲桌子道:“我去看眼,咱们不急,拖个两天,赏金自会升。既然得防着人跑,今晚大伙都晚点回去,多打两圈。”

 

他披上衬衫,跟来人往地牢走。空气阴湿,麻滋滋地啃人骨头。陈宫瞧了瞧单人间里双手反绑、卧倒在地的恐怖分子曹孟德,心中很是失望。他们中牟小县,白日无事除了打麻将就是侈谈八卦,曹操算不得威名远扬也算得上臭名昭著,结果真人生得瘦瘦小小,胡乱染过的头发剪短成小男孩的样式,支楞出棒球帽帽檐。曹孟德用调门儿高高的嗓子开口说话了:“你是县丞?你放了我,以后自有你的好处。”

 

陈宫面无表情地想,这小家伙的身价竟能抵得上他们一户人家几年的开销。调出手机上的通缉令,蹲下身比对完照片后,他对曹孟德本人一星半点兴趣也无,便好生嘱咐下属道:“看好了,我们要发大财。”

 

“你发大财,难道往后有命花么?”曹操拼命抬起头嘲讽他。

 

这话令陈宫吃了一惊。他回过头又看了曹操一眼,那张沾满灰土的小脸倒长了一对颇锐利的三花眼睛,眼尾上挑,气势汹汹的。此人若活过此劫,日后必成大器。陈宫飞快地下了论断。不过这“器”好不好用,能不能为他陈公台所用,不得而知。

 

他撇下曹操,上麻将桌看牌,还没开始,先暗暗叫了一嘴“好”。起手得一副好牌,四五分信心已存,随后他思谋如泉涌,频出惊人之举,渐渐地便见局势明朗,大有决胜之态势。陈宫呼一口气,心脏砰砰狂跳——东南西北四个刻子齐聚,并一双对子,和成了一副难得的“大四喜”。

 

“陈先生,你交大运气了!”下属呜哇乱叫。陈宫沐浴于一派罕见的得意和愉悦中,满桌零钱遍收囊中。他接过旁人给的爆珠烟点着,心情改善,呼吸通畅,干脆说:“今晚我请各位吃宵夜罢!”

 

酒足饭饱,县衙里就地躺下许多不得志的公务员。他们把胳膊枕到脑后,不太安稳地睡着了,梦中有那笔按人头分配的赏金。他们努力地读十几二十年书,拿到过学位证,肩着一家老小的期待领一份微薄的薪水,他们年少时候或金戈铁马或舌战群儒的美梦一度迷失在酒精里。现在他们又会做梦了。

 

陈宫喝的酒不多,人十分清醒。他患有失眠的病症,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,更是难以入眠。做不得梦的陈公台,收拾起当晚的残羹剩饭,独自下到地牢端给饿了一天的曹孟德吃。通缉犯随时提防着周围动静,同样缺少睡眠而呈现出亢奋的神经质状态。

 

“你是陈公台?”曹操不怕下毒,双手抓起食物对着嘴撕咬,恶狠狠的。

 

“你向狱卒套话了?”陈宫不咸不淡。

 

曹操略微地眯起眼睛,凶相毕露。日后青史留名,人们管相貌平平却气度非凡的人叫天生的英雄。天生的英雄曹孟德被困浅滩,依然趾高气昂地说:“你不贪财,也不怕死,你图的是孔孟著作里那一套。你放了我,护送我回家。以后天下大定,我为你封官进爵。”

 

陈宫道:“我无需封官进爵。我只要前面半句。”

 

曹操道:“成交。”

 

 

2

 

曹操说:“我干你娘的陈公台,你能不能别抽烟了,老子要被熏死了。”

 

陈宫当惯了窝囊公务员,加之并不很把曹操阴晴不定的脾气放在心上,遂慢吞吞捻灭烟,降下车窗扔了出去。恰好空气有些滞闷,他干脆将卷起了袖子的前臂搁在窗口,任风吹进来。

 

他俩同行数天,曹孟德很快意识到这一逃,两人是共同的脑袋挂裤腰上的通缉犯身份,便蹬鼻子上脸,使唤起陈宫来心安理得,语气也不甚尊重——他嫌弃车座狭窄,就毫不客气地穿着靴子把腿翘上了仪表台。反正够脏了!陈宫有时候后悔,会想起曹操在狱中向他求情的样子。说着低三下四的话,目光却凶恶炯然,一张脸透着倨傲。他立刻断定这是个与他这辈子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家伙。曹操无耻,且以无耻为傲。这样的人或能成就一番事业的,因为他们永不信自己低人一等,不信自己失败。不过风险随之而来。他们满口谎话,连自己都能骗,更别说他陈公台。

 

但陈宫无所谓。乱世里好坏无非是一死,若能定天下,他死不足惜。他如相亲中的女子般审慎地打量着曹操,像陈公台这等经受过少年周游与壮年不被理解的孤独的人来说,他爱惜羽毛甚于爱惜性命。

 

“好像还有个面包,你饿了吃掉吧。到收费站还有段距离。”他说。

 

“有段距离?”曹操三五下翻出食物来,眼珠子一转,“可要走起码三个小时哦,陈先生,你不饿得慌吗?”

 

陈宫叹口气。曹操心里头亮得跟明镜似的,一路来的里程、方向,算得一清二楚,生怕司机有歹意一般。风裹挟来的沙土味与经日的疲惫使他胃口缺缺,又不好应了曹操的疑心,只好敷衍道:“那给我留点。”

 

曹操一口啃下一半儿,再一口,就留下半个手掌大小。他端着纸包装凑到陈宫面前,嘴里支吾作响,示意他咬。陈宫险些吃进去他的手。

 

“呸,真难吃,干巴巴的。”陈宫笑,“行行好,放我抽支烟呗。”

 

“要抽下去抽。”曹操不为所动。

 

陈宫如蒙大赦,忙停了车推开门走出去。半垂的夕阳下,他高大的身子也显得落寞了起来。陈宫点上烟道:“你倒是不吸烟,也不嫌憋屈。”

 

“憋屈着才好。”曹操扭过脸去,看向高速路外乱草萋萋的平原,“不然人活着跟死了没两样。”

 

陈宫有意捉弄他:“是怕被呛吧?小孩儿一样。”

 

按曹操的性子,他本该冲上来揪住陈宫领子跳脚大骂才对,这回居然只是打鼻子里哼个气儿,不知是懒劲上头还是被他说中。陈宫有点愣,回头瞧他,瘦而微驼着背的一片影子,声音闷闷的。

 

“一打仗,地都荒了。”曹操喃喃说。

 

陈宫再吸一口烟,发现竟忘记捏爆珠,不禁骂了一声。他草草解决掉这根双爆,重新跳上车发动引擎。

 

“不喜欢抽就一辈子别碰了,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。”陈宫轻描淡写地说。

 

曹操往后靠了靠,忽然乖顺地放下脚,拿手指点了点地图。

 

“快走吧,陈先生,天要黑了。”他说。

 

数小时后,曹操爆发了人生中有史以来最剧烈的一次头痛。他捂着额头,身子僵直为一条木棍,靠着车门瘫下去。陈宫以为他晕车,把他拖到路边催吐,曹孟德半轻不重地捶了他一拳。

 

陈公台无措地陪伴他。曹操摇摇晃晃地干呕了一阵,喉咙干渴无比。“水。”他抓挠着沙土地面。陈宫取来自己的保温杯,曹操喝一口就吐了。“陈公台你的咖啡好他妈苦!”他号叫。“这里没有水了。”陈宫义正言辞地告诉他,“同理,没有药。你得自己熬过去。”

 

“他妈的!”曹操爆了一句粗口,血全涌上头顶,瞳孔缩成两个尖小的点。“陈先生,你杀了我吧。”他说。“你杀了我。”他掐住陈宫脏兮兮的背心,乞怜地说:“陈先生,我再求你帮我一个忙,杀了我吧。我要死了。 ”眼泪东一道、西一条地划分他的脸,颧骨、嘴角都是晶亮的水渍。曹操猛烈地呼吸着, 拿头撞陈宫的胸口。“陈公台,你动手呀!”

 

陈宫皱起眉头。曹操鬼哭狼嚎地在他怀抱里挣扎,牙齿咬得格格响。“曹孟德你听我说。”他不禁跟着他提高音量,“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?我他妈丢下官帽,抛妻弃子地帮你,你还想半途而废吗?曹孟德你给我振作点!”

 

曹操仿佛听不见他的呼喊。他眼神发直,嗓子底断断续续地呻吟。陈宫慌了,生怕他咬断舌头,来不及细想,塞了自己的两指进他的嘴。“咬啊。”他强压着一腔怒火说,“你不是痛吗?忍不住吗?那你咬啊!”

 

他尖利的犬牙猛撞上指腹,陈宫感觉被狗咬了似的一疼,血滴飞溅,悉数落于曹操的脸。他的瞳孔一点点扩张到原来的大小。恢复神智的曹操仍在痛苦的泥潭里翻滚。他退了一寸,张大嘴,凶神恶煞地咬住陈宫的半只手,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喘息着,眼珠子向上看,露出三面更多的白,样子可怖。陈公台骂骂咧咧地把住他后脑勺,免得他乱动。那些胡乱跳动的血管、四处逃窜的热度,在长久的僵持中复归平息。曹操推开陈宫,自己起身掸掸衣服抹抹脸,如梦初醒地说:“时间很晚了吧?”

 

“还早,还早呢。”陈宫摸着手上弧形的血痕,“将就车上睡一宿。”

 

他们摇下座椅,并排躺平。曹操蓦地捉过陈宫的手来掖入自己上衣。他不如看起来那么瘦,肌肉结实,曲线完美,皮肤表面凹凸起伏,像一幅活着的地形图。

 

“你摸摸。”他说,“这,这,还有这,是讨伐黄巾军时留下的疤。那里,火烧的,圆形。肩膀上,我们进宫除阉患,有人一刀砍下去,险些废了我一只胳膊。可我都没死,陈先生,我没死。唯一深切地伤到我的是我自己的脑袋内部,我甚至看不到里面有何异常。”

 

“陈先生,你又救了我一命。”曹操轻声说。

 

“你的命就是我的命。”陈宫缩回手,“以后记得还我。”

 

曹孟德果真信守承诺。后来陈宫引兵叛变,放火烧了他一次,用箭矢射中他一次,曹操如数偿还过去欠他的两条命。第三次,他们互不相欠了,按照军规,曹操必须杀了他。

 

 

3

 

曹操亲自监刑,斩下陈宫头颅。血溅数尺,曹孟德眼一闭一睁,面上挂红,宛若地狱修罗。风吹走了血的暖意,侍从忙递了帕子来,替他擦脸、拭眼镜。曹操低了头,望着陈宫身首两异的尸体,不再流泪了。

 

他吩咐说:“用上等的棺木和周到的礼仪厚葬我们陈先生。”有人领命去了。他迈开步子,那一袭暗织密纹的红袍像追不上他似的,被风鼓满了张在他身后。“这是陈先生的母亲吧?”曹操望着一位老妪问。“这是他的夫人和女儿吧?”手指一斜,年长些的女人急忙搂紧了年少的。“陈公台,怎么回事,”他摇着头说,“你最珍视的亲人,怎么都是女的。我杀,也更容易落下骂名。”他冲三个女人道:“陈先生是我很珍惜的朋友,他今天死了,我非常痛心,想把最好的都留给他。但是陈先生不爱财,不爱色,抽烟也只为了早死。他性情英勇、刚烈,不在城破时自尽,是因为他还记挂着你们,因此不敢激怒我。打心眼里,我希望你们都下去陪陈先生一程,叫他不那么孤单。”说罢,他长叹一口气:“可惜啊可惜,我答应了他好好对待你们,我曹孟德是个言而有信的人,我不能杀你们,你们回家去吧。”

 

他回到营帐,命人打了水,要洗头、洗手、刮胡子。曹操打了一场胜仗,妥善处理了战俘,他的神经放松下来。他看着镜子,镜中人憔悴又狰狞,跟鬼似的,眉间沾了一点干结的血渍。曹操低骂一句,用小指甲刮那一块血,刮了好几下方除去。他不由得发起火,提高声音让服侍的进来。

 

“刚才谁为我洁的面?”他问。

 

一个人赶紧跪下了。

 

“这点小事也做不好么?”曹操发怒说,“推出去斩了。”

 

片刻,侍从的脑袋同吕布、高顺等的脑袋一起,悬于城门之上。清洁完身体、更换了着装的曹操,背起手,从断头的行列下走过。曹操喝了酒,兴致高涨,开始铿锵地叙述他与每一个人头的恩怨。轮到陈宫,他转向新降的张辽说:“文远,你和他很有交情吧?你来讲一讲陈先生的事。”

 

张辽不好怠慢,行了礼道:“陈先生和我说话并不多。我是武将,他是谋士,有了命令我便照做,谈不上什么交情不交情的。不过他曾与我在白门楼上长谈过一次,确是个极正直良善的人。”

 

“他跟你说了什么?”曹操像来了兴趣。

 

“大人,他劝我活着。”张辽说。

 

“那他自己为何一心寻死呢?这不是两相矛盾吗?”他两手一拍,乐道。

 

张辽迟疑片刻,小心地说:“陈先生说无数人因他而丧命,他死有余辜,而我们不同。”

 

曹操的笑凝住了。他慢慢地提起脚,梦游般的继续走动。张辽揣摩不透新主子的性子,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话,牵着一颗心恭敬跟随。终于曹孟德发话了。他说:“被我斩首的那个侍从,虽然办事不力,杀之以为惩戒,但念其忠心,不宜过多降罪。三日后,按与陈先生一样的规格下葬,再予其家人重金安抚,不得有误。”

 

 

曹军即将启程离开了。曹操登上白门楼,第一次身处高位看见下邳城的落日。示众的人头已经摘下,该就地掩埋的掩埋,该送返安葬的安葬。车马辎重打点几乎完备,将领一一地点兵,篝火渐燃,人声翻涌。他觉得今天的黄昏特别朦胧,充满了诗情画意。群山的顶峰把夕阳扎得千疮百孔,云承不住血,被整个地染作绛红。沂水和泗水委曲了脖颈,温顺地包揽城池,仿佛拥靠着一个摇篮。泣血的天幕下,他对身旁的张辽说:“这真是不可多得的胜景呀。”


张辽想到毙命的陈宫,闻言只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几日前站在这城楼上的,尚且是他们两人。

 

“张文远将军跟了我,我一定不会亏待你。”曹操又说。他没有等待张辽的回应。他的目光投向远方,平原浩荡,山壑诡谲,而水盘绕其间,处处施行挑拨或媾和。理应有一座统一的帝国,从这片遍布着死亡、背叛与纷争的土地上冉冉升起。曹操伸出手,遥遥地指向汉都洛阳。他的声音迷惘而坚定:“明天,我们将去向那里。”

 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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